往事重提——消失的盐碱地
作者/吴培刚
冬春白茫茫,
夏秋水汪汪。
年年见种不见收,
岁岁靠吃救济粮。
这是一道特别的风景:当年,冬、春季节的平原上,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盐碱地,秧苗枯萎,野草稀疏,阵阵风来,扬起一股股灰白色的烟尘;而到了夏、秋季节,又见积水盈尺,枯草在水中摇曳,青蛙在水中哀鸣……
当年,故乡附近的杨庙、唐洼、苗楼(都属郭村公社)等几个村庄的大部分耕地是盐碱地,是出了名的“盐碱窝”。一到冬春季节,盐碱开始泛出地面,到处一片惨白,如同落了一层雪。地里栽种着耐盐碱的红柳,在风沙中摇头叹息,似乎想逃离,却又无可奈何。播种的小麦,缺苗断垄,稀稀落落,有气无力地在垄沟里挣扎。而到了夏秋季节,雨水频繁,到处又是积水,虽挖沟排涝,深翻深刨,翻淤压碱,但无济于事。庄稼的产量一直低而不稳。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,政府只有发放救济粮,帮社员度过灾荒。
没有办法,没有出路,社员们被贫瘠的土地紧紧地捆绑住不能自拔。
白天,人们成帮成群地在田间折腾,晚上,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熬盐,用来换取几个零钱。好在能就地取材,十分方便,家门口就是取之不尽的盐碱土。连垒的土墙头也从墙面上哗哗地落下潮乎乎的盐土来;大街上,路边儿,随便扫,随便剐,聚成堆,运回家。将盐土装进筐里或者篮子里,砸结实,留出凹槽来,注入清水,不多时,棕红色的盐水就淋(渗)了下来。或者垒一个土炕大小的池子,周围是一圈矮墙,池子底部留有一道沟槽,与池子一端的出水口相连。在池子里铺上苇席,再把盐土装进去,边装边砸实,待装满池子,留出凹槽来,开始注入清水。注水时,放上一块破席片儿,将水对准席片儿,严禁把水直接往盐土上倒,以防冲出洞来,那样一来,淋下来的不是盐水,而是泥石流,农民叫“发漏子”,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,所有的付出都前功尽弃,必须重来:盐土作废,挖出来另装新的盐土。
池子里的清水慢慢渗入盐土,再对着池子里的席片儿,缓缓往里续水。等到池子一端的出水口流出一绺棕红色的盐水来,即停止续水,如果再继续加水,水量过多,淋出的盐水浓度就会过低。测试含盐浓度的高低,可以在淋出的盐水里放一个鸡蛋,如果鸡蛋漂起来,证明盐水的浓度是正常的,否则,盐分含量过低,熬盐、晒盐时,因水分过多而浪费时间。
在院子里或当街,或村头,选一处地势较高,日照时间长、干燥通风的地方,整理出一块非常光洁的地面,一般如一间房的地基差不多,围上一圈用白灰膏做的堰埂,池子里铺上碎瓦片儿,白灰喂缝儿,以防漏水。在池子的一角挖一个碗口大小的凹槽,这样,一处晒盐池便做成了,乡亲们叫“盐晒池”。晒盐一般在春末夏初,干燥少雨,气温较高,是最佳的晒盐季节。将淋出的盐水注入晒盐池,经过暴晒,水面上便渐渐漂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食盐晶体,池底也沉淀了越来越多的盐粒,到了黄昏时分,便可用炊帚或小刷子清扫,将大量的盐粒扫向一角的凹槽里,再用饭勺子挖出来,放进布袋里,吊起来,将水控净,或将布袋放进草木灰里把水渗净,就可食用了。这是借助老天爷的恩赐——晒盐。
到了冬天,社员们白天参加“大兵团作战”——深翻深刨,搞农田基本建设,人们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熬盐,或叫煮盐。将那淋出的老盐水,放到锅里煮。在较长时间的煮沸过程中,水分大量蒸发,最后,盐也就完全结晶出来。除了盐之外,还有硝、碱等物,硝卖给加工鞭炮的,碱可以用来做馒头、洗衣服,除自己用之外,也拿到集上卖几个零花钱,换取其他生活用品。
当年杨庙、唐洼、苗楼一带,赶集卖碱的人最多。他们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,去郭村、葛庙、曹庄、大李海、曹叵集等近处的集市上卖碱。做窝窝头时放进少许碱面儿,可以使窝窝头不再那么黑不溜秋,而且松软了许多,咬嚼起来,不再如橡皮一般费劲。还有,过“年下”炸丸子,里边放一些碱面儿,丸子也显得松软。只是这碱面儿需要量少,尽管很便宜,但许多人家因为没钱,不用它也过得去。这就苦了卖碱面的人,尽管在大街上、人流中使劲儿吆喝,一个集下来,并卖不了几个小钱儿。
这正是:夏秋水汪汪,冬春白茫茫,苗少杂草稀,有地难打粮,家家剐盐土,户户熬盐忙。常言说“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”,但靠吃盐碱地生活的农民,始终没有富起来。原因很多,一是土地贫瘠,广种薄收,口粮难以为继。二是,对各种家庭副业横加限制,包括用盐碱地里生长出的红柳编筐织篓卖钱,都是搞歪门邪道,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割到了尾骨;土法制作的小盐,味道苦涩,销路可想而知。有些人买一些,也只是腌咸菜,所以,销量很有限。它绝对不是大盐(官盐)的竞争对手。
生活在盐碱窝里的农民,日子如同他们土法熬出来的小盐一样,充满了苦涩的味道。
由于年复一年淋盐,煮盐,晒盐,废盐土也越积越多。村前村后,堆积着一堆又一堆大的如小山,小的如坟头一样的土堆,农民叫它“盐土山”。在苗楼附近,有一座这样的“山”,高有几十米,长有半里地,几里外就能看到,仿佛一段巍峨的古堤,这就是长年累月社员们土法熬盐后的“下脚料”——废盐土。那些年,公社武装部经常组织各大队基干民兵在此进行实弹射击训练,这里就成了一处理想的靶场。那座“盐土山”的山脚下,一溜插着好几个靶标,供远处卧倒瞄准的青年男女射击。清脆的枪声在空旷的白茫茫的盐碱地里传出很远很远。
或许有人要问,这一道奇异的景观,现在还有没有?我可以遗憾地告诉你,盐碱地不见了!那一座高大的“盐土山”也早已没了踪迹!取代它的是另外一道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风景:
广袤的沃野上,蓝天白云下,五谷丰登!各类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——小麦、玉米、大豆、谷子,种什么,什么丰收!乡亲们彻底摆脱了靠吃救济粮活命的无奈!
奇迹吗?奇迹!土地还是那块土地!
神奇吗?神奇!土地仍是那块土地!
原因在哪里?
改革!
搞活!
吴培刚,山东单县人,曾有散文、小说集《一往情深》、《绿野明珠》、《渐渐远去的风景》等问世。独立主编《民族精神的丰碑》一书(中学生自我教育读本)。另有长篇小说《大地情》。喜欢写作,却又怕别人读了受罪,每每动笔,均不敢草率从事。文章没有最好的,一心只求更好的。人生态度:不图虚名,只求实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