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三妹没说话。
她是个嘴笨的人,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说。
怎么说,才能不伤孩子的心。
这个顾峥上一次婚姻遗留下来的赠品,父母离婚后各自成家,又各自有了孩子,他从出生起就跟着奶奶,“爸爸家”和“妈妈家”是逢年过节才能去的地方。
“算了,我就知道爸爸他肯定又没空。”顾亿豪眼圈微红。
马三妹心疼孙子,摸着顾亿豪的脑袋强颜欢笑,“谁说的?这不是还没问吗?你放心,奶奶一会儿就去爸爸家搞卫生,顺便帮你问!说不定啊,爸爸一看我们小豪读书这么用功,还没等奶奶开口,他就主动把小豪接去过周末啦!”
马三妹把孙子送回家,没顾得上歇上一歇,就提了烧好的菜去了儿子家。
顾峥不在,只有儿媳妇裴娜娜在哄孩子睡觉。马三妹没敢惊扰他们,轻轻打了个招呼,便系上围裙开始擦灰扫地。没一会儿,小孙子睡了,裴娜娜出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。
马三妹把鸡汤端到裴娜娜跟前。
“娜娜,鸡汤我热好了,你赶紧趁热喝!这个可是我托人从乡下带来的四个月大的小公鸡,里头还放了通草,包你喝了这奶水是哗哗的流!”
裴娜娜专注地看着电视剧,像是没有听到。
马三妹又叮嘱道:“娜娜你别不信啊,虽说现在这奶粉里头有ABCD各种营养,可说起免疫力那是绝对比不过母乳的!你看看我们小豪,小的时候没妈妈奶喝,三天两头感冒咳嗽,可难带了……”
裴娜娜依旧没搭理。
“我走了,你记得喝啊!”
马三妹没计较,最后关照了一句便拎着垃圾下楼,走到楼下想起来手机忘了拿,又咚咚咚跑回楼上去。
一进门,便看到裴娜娜站在水池边,手里拿着那碗鸡汤,正哗啦啦往水池子里倒。
“娜娜,你干什么!”马三妹一下叫起来,“这鸡汤我炖了三个小时,你不喝你说啊,浪费东西干什么!”
裴娜娜也没想到她还会回来,“你怎么不敲门?”
“多亏我没敲门,不然怎么知道你会倒我的鸡汤?”马三妹气得脸都白了,“你说!我每天送过来的汤,是不是都叫你给倒了?”
裴娜娜也不解释,转身进了卧室,砰的一声把马三妹关在门外。
马三妹气坏了,拿起手机,一出门就给儿子拨电话。
她一定要问清楚,他娶回来的这个到底是什么——皇太后吗?所以结婚三年了都不叫她一声妈?每天看着她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跪在地上拖地,自己还能翘着二郎腿,心安理得地刷手机?
她觉得自己够宽宏大量了,儿媳妇是90后,进门前亲家就说好我女儿不做家务不做饭的。不做就不做吧,现在的社会和从前不能比,男女平等,再说自己的儿子也不做,将心比心她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姑娘?
但不做归不做,她每天像家政阿姨一样上门打扫、送饭,任劳任怨,风雨无阻,好歹换句谢谢吧——而不是把像现在这样,把她辛苦熬好的鸡汤哗啦啦往水池子里倒啊!
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……”
顾峥的电话占线,就这么几秒钟的拖延,马三妹又稍稍犹豫了一下。
要不算了,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兴师动众地打电话,峥峥知道了回去和娜娜吵架怎么办?这本来就是二婚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,我又是长辈,和小辈计较个啥?
她冷静下来。
太阳早已经下山,公交车又一直没来,她索性决定走回家去,一路上吹吹风,这事儿就算翻篇了。
顾峥电话进来。
“妈,你打电话给我?”
“哦,没什么事。”马三妹若无其事道,“我就是想问,这个周末你有没有空,小豪他想……”
“你没事,我有事!”顾峥气急败坏打断他,“妈,我结次婚容易嘛,你干嘛给娜娜看脸色?”
“我给她看脸色?她是这么跟你说的?”
很显然,刚才那个占线的电话就是裴娜娜打的,她先下手为强,在顾峥那里倒打了一耙。马三妹不怒反笑:“是啊,是我给她看脸色!那她说了没有,我到底为什么要给她看脸色?”
“不就是她把鸡汤给倒了吗?怎么了!你那鸡汤那么油,谁喝的下去?娜娜她本来就是做前台的,为了给咱老顾家生孩子,都已经胖了十斤了,你还天天逼着她喝那么油的东西!你让她还怎么恢复身材,怎么重返职场?”
“我逼她?我没事儿吃饱了撑的逼她?还不是因为她没奶水,我想给她下奶吗?”
“行行行,妈,你能不能别再提这下奶的事儿!知不知道你每次说到下奶,都让娜娜有什么感觉吗?”
“什么感觉?”
“感觉自己是头母猪,是产崽下奶的工具!妈,我拜托你以后说话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,多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!娜娜她是人,要自尊的,你这天天盯着她下奶下奶的,听了恶不恶心?”
顾峥忍着极大的怒气,“都这把岁数的人了,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?不知道产后抑郁有多可怕吗?昨天新闻里还在说,有个产妇抱着五个月大的孩子跳楼!你再这么闹下去,是想逼着娜娜跳楼,还是想逼我跳楼?”
“我……”马三妹竟无言以对。
直到顾峥挂下电话,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,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。
儿子的语速很快,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往她脑壳里扫了一梭子,把她给打懵了,她呆呆地在人行道上坐了好一会儿,仍旧没缓过来。
怎么回事?
她是怕小两口吵架,才决定委屈自己,不把这事儿告诉儿子的。
可怎么反过来给儿子说了一通呢?
是她错了吗?儿媳妇没奶水,她天天炖汤给她催奶,这就恶心人了?就不给她自尊了?就要跳楼了?
马三妹不懂,真的不懂。
有人不声不响地挨着她身边坐下,伸出臂膀环拥住她。
“彩云!”马三妹把头靠在靳彩云瘦弱的肩膀上,轻轻啜泣,“峥峥这个小兔崽子,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。”
靳彩云轻声安慰道:“行啦,儿孙自有儿孙福,你叫我别为玉兮操心,自己呢,还不是管头管脚的被儿子嫌弃?”
“就她那张嘴,不被嫌弃才怪呢!”白色奥迪停在路边,戴秀芬倚靠着车门,表情幸灾乐祸,“跟着搅和什么?没听过吗,老人最大的美德就是恰到好处的从儿女生活中消失!”
“你就尽管笑话我吧!”马三妹站起来,眼睛红红道,“一辈子忙这忙那,结果里外不是人,早知道还不如不生!”
“让你嘚瑟!天天儿子长儿子短,有儿子了不起啊!”
“行了,秀芬你就少说两句,她正难过着呢。”靳彩云打着圆场,对马三妹道,“秀芬跟你开玩笑呢,都四十年的老姐妹了,她还不知道你吗?不过你也是,知道秀芬听不得这个,每次都哪壶不开提哪壶!”
“怪我!我这张嘴,就是欠!对不起啊,秀芬,我不该提你的伤心事!”
马三妹作势要抽自己嘴巴子,刚扬起手,就被戴秀芬拦住,“行了行了,都忍了你四十年,也不差这一句!”
“那就再忍我四十年,这辈子你们谁都别想甩了我!”马三妹挽住两人胳膊,抬起脸来破涕为笑,“走,我们吃饭去!去他的儿子,去他的老公!老娘今晚要陪姐妹,不醉不归!”
三人上车,白色奥迪缓缓启程。
几天后,苏玉兮去马三妹的小区看了房子,是一个80平的老房子,但装修的风格不错,挺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喜好,房租什么的也都合适。苏玉兮当场便签了合同。
而戴秀芬的房子,她连看都没去看。
倒不是她更喜欢三妹阿姨的老破小,而是她知道,秀芬阿姨购置的都是高档楼盘,月租金少说三万,而且绝不会收她房租。
一个月三万,两个月六万,住上一年她就得欠人家三十六万。
她是个干脆的人,不喜欢欠人东西。何况那是妈妈的朋友,她们间有阶级感情革命友谊,跟她有什么关系?
“玉兮啊,既然决定了,以后晚上就来阿姨家吃饭,多双筷子的事情。”饭桌上,马三妹热情地给她夹菜。
“好啊,那我可就要厚着脸皮来蹭饭啦!”苏玉兮乖巧答应。
说是蹭饭,她也没空手来,拎了一箱进口车厘子。
马三妹紧接着便提到了这个,“还有啊,以后不许再买东西了,不然我可告诉你妈,说你乱花钱!车厘子很贵的,一箱好几百呢,这吃水果么,有维生素C就可以了呀,苹果香蕉一样的……”
“玉兮想买你就让她买嘛!人家跳舞的,跑到台上转几个圈就顶你一个月退休工资了好伐!”顾有德一边剔牙,一边打断老婆,“再说了,车厘子跟苹果香蕉能比伐啦?能比么,你小菜买那么好做撒,天天咸菜过泡饭么好来!”
顾有德指着桌上丰盛的小菜,“玉兮,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现在小菜铜钿也涨价来,这里两块牛排就要60几块,这个条虾喏,58块一斤,要不是因为你来,这种菜我们平常都不买的。”
苏玉兮冰雪聪明,立刻明白这是顾有德在给她甩领子。“叔叔放心,我过来搭伙肯定是要给搭伙费的。不说小菜铜钿多贵,每天这样麻烦你们,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的。”
“顾有德,你瞎三话四什么!”马三妹急了,“玉兮你不要听他胡说,你就跟阿姨自己女儿一样的,今天要收了你的饭钱,我跟你妈还做不做姐妹了!”
“哎哟,开开玩笑呀,嘎认真做啥?”顾有德朝老婆翻了个白眼,回头朝苏玉兮道,“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了?还是自己开工作室吗?算了吧,女孩子这么辛苦干什么?回头让我们峥峥给你介绍一下,他路子粗,认识少年宫的老师,你去那边教教跳舞,一个月五、六千总归有的。”
苏玉兮笑痛肚皮。
演出旺季的时候她一天就能挣五、六千,还一个月?逗呢!
她一本正经道:“那就太谢谢叔叔了。”
“自家人嘛,一句话的事情!不过呢,你一个小姑娘,赚太多钱也没意思。这女人啊,最重要是要找个好老公。玉兮,你今年三十几了?”
“三十二。”
“那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有危机感啊?出去相亲人家都不要的!我跟你说,人贵有自知之明,年轻的时候再优秀,这年龄一上去,所有的优势都变成劣势来……”
马三妹听不下去,反驳道:“人家玉兮又不是嫁不出去咯,人家是有要求好伐,懂么不懂的!”
“我怎么不懂啦,我是男人伐啦,我要是再小个三十岁么,我也要挑年轻漂亮的呀!牛只会嫌草不够嫩,又不会嫌自己老的!”
如果不是努力克制,苏玉兮估计自己这会儿已经笑趴到桌子底下去了。
这顿饭吃得太欢乐了,她决定以后天天蹭饭,听顾有德大放厥词,简直比花钱听相声还过瘾。
吃完饭,顾有德丢下饭碗看人打麻将去了。苏玉兮帮马三妹洗碗,两人在厨房一边干活,一边聊天。
“玉兮,你叔叔虽然话不中听,但还是有些道理的,这女人是得成家了才像话。”马三妹语重心长道,“你也不小了,难道就真的没想过吗?”
苏玉兮笑道:“我觉得单身挺好。三妹阿姨,现在的社会和从前不一样了,女人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。我自己有收入,租房买车我都花自己的钱,看病有医保,治安有警察,修水管有物业,我要男人干什么?”
“可……这结婚也不光是为了这些的。”
“那是为了什么?哦……我知道了!”苏玉兮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神秘道,“那种事情,不结婚也可以有的,还能经常换人,不怕审美疲劳!”
“死丫头,我不是说这个!”马三妹笑得连站都站不直,揪着苏玉兮的耳朵笑骂道,“我真该撕了你这张嘴!你妈知不知道你有这么坏?”
“哈哈哈……这种玩笑我也就只敢和三妹阿姨你开开。反正,我是坚决不会结婚的!看书刷剧不香吗?和朋友吃饭聊天不香吗?周末睡到自然醒,高兴了还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!我为什么要那么想不开,找一个只会打游戏刷抖音的男人回来给自己添堵,天天洗衣做饭伺候他,等把自己熬成黄脸婆了,再被他嫌弃,找理由劈腿?我图什么啊!”
苏玉兮的嘴就像开过光似的,两片薄唇上下翻飞,说的马三妹一句都反驳不了。是啊,我图什么?自己结婚四十年了,每天一睁眼就有一大家子等着自己,伺候完老公,伺候儿子,伺候完儿子,还有孙子……就连抽空和姐妹们小聚一下,都得掐着时间走。
楼下有人吵架,听上去竟像是顾有德。
马三妹伸出头去一看,果然是顾有德在一家新开的理发店门口,气势汹汹地拉扯住一个发型师小哥。
“来,大家都来评评理啊!你这儿明明写着,‘新店开张,六十岁以上老人免费’,凭什么不给我免费?我不是六十岁以上啊,你看看这身份证,看看这身份证!”
那小哥才二十多岁,一米八几的个头,正低着头一脸为难地跟他解释,“没说不给您免费,可是只能免费理发,您这又要染又要烫的,我免费不了!”
“怎么就免费不了了?免费不了你写什么写,这不虚假广告吗!”顾有德抓住对方言辞上的把柄,中气十足道,“你要么今天给我来个全套的,染烫再加修面,要么咱就打,我上工商管理局投诉你!”
小哥人很老实,想了想道:“要不这样吧,现在排队理发的老人太多,您稍微晚点来,九点以后,我不收您钱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!”顾有德洋洋得意,“小伙子,别以为我们年纪大了就好欺负,说要敬老,那就要说到做到,晚上我带我老婆一起过来!你给我们好好弄,明天我们去吃喜酒!”
顾有德说完,趾高气昂地走了。
小哥轻叹了口气,但也没说什么,进店给别的老人理发去了。
这是家门面很小的理发店,一共也就两张美发椅,再往里有个洗头床,占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。地方虽小,但打扫得很干净,灯光明亮。
苏玉兮站着看了半天,她是个颜控,小哥眉清目秀,身材五官全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。唯一奇怪的是,小哥的大长腿长则长矣,却不怎么利索,走起路来有点僵硬。
“美女,做头发啊?不好意思,今天满了,你要来的话,明天行不行?”小哥看苏玉兮一直盯着墙上的价目表,以为她也要做头发,抱歉招呼道。
“行,加个微-信吧。”苏玉兮拿出手机,扫了小哥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