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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故事城市民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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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母亲无事时常同那几个老奶坐在马路口闲聊,这里是工厂宿舍小区的出入口,也是居家闲人们的集散地。马路边凉风习习,几株碗口粗的冬青树婆娑摇曳,树叶儿在头顶沙沙作响。树下纳凉的那些妇人老奶说说笑笑的,一边看路人来来往往。这时从街那边驶过来一辆红色出租车嘎然停住了,从车上下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。

年长的妇人戴着眼镜,仪容温雅得体,步履轻缓从容。后面跟着年轻的女孩,女孩的神态似乎还有点腼腆、看人时眼略瞟一下便垂向地面。

年长妇人走到女街坊们跟前,笑着问:“请问大姐,这里是不是有个会腌菜的王妈,她在哪里住?”

街坊们一起扭过脸,冲母亲笑。有人便指着母亲向陌生人说,她呀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算你会找呢。妇人瞅着母亲眼就一亮,脸上溢满笑意,象是找到了神仙。

妇人冲母亲点点头:“王妈噢,您好。我家媳妇现在有了身子,想吃点酸的,特意找你要点腌菜。”

众人便一起去看躲在她身后的那个女孩,弄得女孩颇不自在,脸也浅浅地红了。眼尖的妇人目测着女孩粗圆的腰身,嘀咕说恐怕有三、四个月了。

以母性的眼光去评判一个未来的母亲,是女人们天生的才能。母亲知道她们的来意了,便笑吟吟站起身。她飞快地瞥了俩人一眼,来人看模样是标准的城市知识分子,温和斯文,有涵养,可是对付生活琐事却是外行,她们需要经常请教或求助像母亲这样的市井俗人。

母亲说:“行呀,我家里酸菜多着哩。来来来,上我家里去坐坐”。

她把俩个陌生人带回家。

这些日子经常有陌生人上我家,找母亲要些腌菜,或者学点腌菜的诀窍方法。她们都说我母亲腌的菜太好吃了。母亲则是来者不拒,她把客人领进厨房、卫生间和她休息的小房间,里里外外看个遍,看那些她从老家带来的大大小小的腌菜坛子。坛子里装满她从去年秋天到今春腌泡的各种咸菜。甚至还有两坛辣椒酱是前年的老陈酱。这两坛辣酱被埋在院子里蔽阴的地方。

我家住在一楼,客厅外有块空地,原是我摆花养草的地方。母亲一来,那些好看的花草都被她请上了窗台和木架。她在空地上埋进几只大陶缸,半截缸身露在土外,缸里腌满秋后的大白菜。腌白菜的时候,母亲先把洗净去根的大白菜丢进缸里,一层层码好,再均匀地洒上盐。然后她要我赤脚跳进大缸(当然我的脚是洗净了的)。于是我的双脚就不停地在这些白菜上面踩呀跺呀,直到青绿的菜沫淹没我的脚踝,我也被弄得全身大汗。母亲笑笑说行了,她找来两块大青石,将它们丢在白菜上面压实,再合上缸盖,又找些遮光的材料将菜坛上下封严实,这坛白菜就算腌好了。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一年四季总是在不停的腌菜,从春天的韭菜蒜苔,到夏天的扁豆和黄瓜、秋天的小辣椒、到冬天的雪干菜和雪里红。在她的手中,几乎没有不能腌制的蔬菜。天长日久,她粗糙的双手总是散发着那股菜汁和盐混合一起的咸腥味儿。

母亲把两位客人领进屋,忙着要给她们俩倒茶。那婆媳俩人赶紧将母亲拉住,连声说不渴。婆婆说,我们平白无故上门叨扰,已经很不好意思了,你若是再客气,我们就只好走了。母亲见她一脸真挚,就笑笑说,那请稍等,我这就去弄菜。她闪进厨房,不一会便抓出两样小菜出来,是酸血豇豆和腌扁豆。一阵酸咸的气味入鼻之后,两碟小菜内烁着黄金一般的光亮呈现在客人面前。那光亮是半透明的,又透着新鲜和湿润,好象整碟菜都是用上好的黄玉雕琢而成的,令人不忍心去碰它或毁坏它们现有的形状。

母亲对女孩说:姑娘,来吧,尝尝。女孩拿起筷子拣起一粒豇豆放进嘴里,轻轻一咬,眼泪就流出来了。可她又忍不住去吃第二粒,第三粒,很快就将那碟豇豆吃去了半边空了。婆婆看在眼里,喜在心里,便问:“对味儿?”女孩噙住泪点点头。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种酸酸的味道!自打怀孕后,她一直想吃点酸酸的东西,可左嚼右尝,那感觉始终不对。今天她总算找到了,吃到了。

女孩边吃边问:“阿姨,你的酸菜是怎么腌的?放了什么好佐料,这样好吃?”

母亲笑笑:“无非是放些盐吧,用水泡着,简单得很”。

女孩说:“我不信”。

母亲笑而不答。她走到厨房,将两样酸菜又抓了许多,包好,交给婆婆,说:“好吃的话,再来。”

婆婆取出两张钞票,递给母亲。母亲象受了惊吓,后退几步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我又不是卖菜的。”

婆婆笑着说:“大姐,我们素不相识上门打扰,太不好意思了。这钱是一点心意,你若嫌少,就不要。”

母亲摇摇手说:“话不能这样讲。你们来找我,就是看得起我。我要是收钱,左邻右舍会笑话我一辈子的。”

母亲执意不收。那婆婆看母亲坚决的神态,不好再勉强。临走,妇人笑着说:“大姐,下次我媳妇再嘴馋了,怎么好意思再上门呢?”

母亲说:“一回生,二回熟。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。想吃的话,只管来。”

婆媳俩道谢而去。母亲送出门,一路叮嘱女孩:“肚子里揣个小人不容易哩。想吃酸的辣的,就来取啊,别不好意思。”

回到马路口,有人便议论说那妇人象是个挺有身份的人,向母亲打听她们的情况。母亲说,我哪知道她是谁。城里人的规矩,人家不说,我也不能乱问的。

母亲就是这样的人,常常有陌生人来我家要好几次了,她也只认个脸熟。至于姓甚名谁,家住哪里,她全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
2

其实母亲搬城里来住的时间并不长,大约就两年不到的时间。我的父亲早亡,母亲寡居多年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大,吃了不少的苦。哥哥们成家这后,母亲一直独居生活。后来我结婚,有了孩子,便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。搬家的时候,我告诉母亲,城里人是每天都要买新鲜蔬菜吃的,那些腌菜的坛坛罐罐,全扔了吧。母亲应允了。可不久,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,不管我们的餐桌上每天变幻出如何好吃的花样,母亲都很少动筷子,顶多舀一点汤下饭。我有些困惑,便问她:妈,菜做得不好吃吗?母亲摇摇头,我又笑问:那么你怎么不吃呢?要替儿子省菜钱呐?

母亲沉吟一会说:“我想吃腌菜,只有腌菜才能咽得下去饭。”

在农村长年生活的艰辛,已经使母亲的胃坏了,她不能沾一丁点浑腥,否则就会拉肚子。只有腌菜,她才能吃得惯,吃得平安无事。我不禁想起我们的童年,我们的童年生活是伴随着一年四季的咸菜度过的,咸菜里根本没有一点油花。那时我们做梦都想吃肉。而如今我们每天吃肉,可母亲的胃却变坏了,她的胃只能消受腌菜,变成一只地道的腌菜坛子了。

我的眼睛湿润了。我返回老家去取回那些被母亲使用多年难以割舍的坛坛罐罐。它们的年龄可能比我还大出许多岁。我知道母亲这辈子再也不能离开它们了。我的家中又充满了那种咸咸的,酸不溜叽的腌菜味儿。

那位戴眼镜的婆婆没过几天又来了我家,她告诉母亲,上次拿回去的酸菜很快就一扫而光,因为她们全家都爱吃。她的老头子尤其喜欢早晨就着腌扁豆喝茶。所以我只好厚着脸皮又上门来喽,她对母亲说。母亲说,没事的,我家别的没能有,腌菜有的是。她把各种腌菜都抓了一些,放进一个小坛重新泡好,交给妇人。妇人喜滋滋地接了,对母亲说,这在我家可真是宝贝呢。母亲笑笑。妇人临走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,送给母亲,说是什么油,能明目健脾的,老年人人服用了对身体有益。母亲本想推辞,可妇人说,如果母亲不要,她这坛腌菜也不要了。母亲想了想就接下了。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礼物。

我回家时,母亲便拿那个小药瓶给我看。我说,这是进口鱼肝油,怕要一百多块呢。母亲吃了一惊,说,早知道我就不会要了,我受不起人家这样大的恩情啊。

那瓶鱼肝油至今仍放在母亲的床头柜上,母亲舍不得动它.

3

天气好的时候,母亲便动手晒菜。她喜欢把白萝卜切成长条,摊在门外的人行道旁晒萝卜干,大白菜和雪里蕻则挂在一排排长长的绳子上。蔬菜在热烈的阳光下散发出腥鲜气息,萝卜条则白生生的亮眼。时节,走进我们居住的这片人家,随处可见悬挂着的,或铺在地上摊晒的大白菜。这阵腌菜风差不多是母亲带出来的。那些城里的妇人老太效仿母亲,从菜市场提回大捆小捆的白菜雪里蕻,请母亲帮她们腌菜。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,在我们这片城区,甚至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,到处可看到悬挂的蔬莱们在绳头迎风招展,小城便洋溢着股浓浓的生活情调。我知道在小城里还有许多像母亲这样的母亲,正是她们将平常百姓人家的生活腌制得有色有味。秋凉后,母亲爱在早上喝稀粥。每天清晨,她便很早起来焖稀饭。再抓出几样腌菜拌_上麻油。这样的早饭我吃得津津有味,常常是满头大汗。母亲则端着饭碗,跑到小区外的马路口,那里聚集着许多吃早饭的女人。女人们交换吃着彼此碗里的腌菜,评说谁家的咸菜味道好,再说些其它的闲话。一些小道消息便在此四处扩散。

那天母亲端碗出去。远远地就听人说:倒了,倒了。

母亲忙问是什么“倒了”。有人告诉她,是我们的机械厂要破产倒闭了。这里的小区住户大多是在机械厂上班的职工,包括我。工厂若破产倒闭,这个小区人们的生活就全成了严峻的问题。可按理说,我们厂的产品的销路是不成问题的。生意一直这样红火,怎么会倒呢?

母亲说:“瞎说,好端端的一个大厂,还没听说有毛病呢,怎么说倒就倒了。”

那人说:“还没毛病?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知道罢了。这些天,厂里来要债的都挤破了门子。厂财务科把帐目清点出来,都唬了一跳。机械厂目前负资产一千多万。‘

母亲说:“这我就不懂了。按理说机械厂的货品供不应求,赚都来不及,怎么会欠人家那么多债?”

“有些事情咱老百姓是一辈子也不会懂的”,那人说:“听说,厂里发出一件货,不仅没赚,还赔上五元钱呢,漏洞我看是出在管理上。”

母亲说:“这还真成了老母猪卖x,倒贴了。不知厂里的领导是怎么当的?”

“怎么当的?”那人冷笑道:“钱都被私人捞空喽。唉!”

“那厂里的这些工人怎办?厂倒了,工人还得吃饭的哟。”母亲说。

“听说工人全部下岗。全厂只留十来个人看门,据说都是头儿和他们的亲戚。”

母永生气地说:“按理说这些头儿应该第一个下岗,是他们把好好的工厂弄跨的,这件事情我们工人有什么错?”

“可权力在人家手里呢。”那人叹口气:“现在这个世道啊……,有些事情不好说。

周围的人都跟着说:是啊,这个世道,谁又有什么办法呢。”

母亲捧着饭碗,一路忧愁着回家,儿子就是全家的顶梁柱。如今要下岗了,日子该怎么过呢。

我见母亲神色恍惚,便问:“妈,你哪儿不舒服?”

母亲说:“你这个书呆子,还蒙鼓里呢。我们快没饭吃了。”

4

接下来生活的困难日益严竣地凸现在我们面前。我已经下了岗,终日无可事事。我的妻子很早就失了业,我们的孩子还不到两岁。生活的溪流断了源泉,日子干涸得令人发焦,每天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样样城要钱。在这个城市里,我们象生活在一个荒岛上,孤立无援。母亲这些日子变得很沉默。饭也吃得很少,看得出她是为家里的事发愁,有一天她对我说要回一趟乡下老家。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,还拎着一篮子土鸡蛋。

看着我不解的样子,母亲说:“我们得去求人家呢,请人家赏口饭吃。”

晚上,母亲和我妻子拎着乡下带来的东西,外加两瓶好酒,去了我们厂的头儿家。母亲知道我是个读书人,很爱面子,所以她没有让我去。

没过多久,她们就回来了。手里不原封不动地提着那些东西。母亲将手中的老鸡向地下一扔,气鼓鼓地说:“你们的领导,太差劲。还是做厂长的呢。都说“伸手不打笑脸人’可他连大门都没让我们进去,太瞧不起人了。”

妻子向我叙述了这次失败的送礼过程。

母亲和妻子找到头儿的家,那是一幢别致的三层小别墅,立在一堵高大的院墙内。母亲敲着院门,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厂里工人有事找来了。不一会儿,头儿出现在铁栅门内。他并没有开门,而是绷着脸问母亲有什么事,母亲笑着说清来由,头儿淡着脸听着。

母亲说:“求领导做点好事,让我儿子上班吧,我们全家就指望他那点工资生活呢。”

头儿皱皱眉说:“厂子都已倒了,我能让你儿子千什么呢?”

母亲说:“哪怕是看大门也行啊。让我们全家糊张嘴巴哟。”

不想头儿却火起来。母亲的话正说到他的疼处,我想母亲是无意的。但厂子目前留守的全是头儿们的关系户,包括看门的人。这事是千万不能明说的,头儿看着母亲,鄙夷地说:“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大门啊,哼!”

母亲陪着笑脸说:“那是。可我儿子忠厚老实,什么事都可以做的,哪怕是扫厕所。”

头儿说:“你们想问题,真是简单。全厂这么多职工,都来要求看门扫厕所,我安排谁好呢?不能光打自己的小算盘哟。”

母亲几乎是哀求了:“您行行好,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,才来找您的。”

头儿嘴角一翘,讪笑着说:“这我就管不了许多了。当前是改革年代,要解放思想,不能等、靠、要。让你儿子抓住机遇,大胆去闯,说不定还会发财当老板呢。”

他那种轻飘飘的,却丝毫不容通融的语调让母亲彻底失望了。可母亲还没忘记此行的重任,她把老鸡和酒向门内费力地塞,说:“请您为我们费点心,以后有什么机会,别忘了通知我儿子,我们全家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
头儿瞪着母亲手中的东西,突然变了脸:“哎,你这是干什么!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?难道要让我受贿么?拿走,快拿走!”说完,手一甩,走了。

铁门外,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,许久没有动弹。那只老母鸡卡在栅栏缝中拼命地挣扎蹬着腿。妻子拽着母亲的衣襟。婆媳便无聊地回到家。

母亲一生待人客气。即便是陌生人,也一样善良,热情,可她今天却实在地吃了个闭门笑。淳朴,温良谦恭而又自尊的母亲,心中又如何消受得起啊。

听妻子说完这番遭遇。我火了,说:“我明天就外出卖劳力打工,我就不信离了厂我就混不到饭吃!

母亲说:“你是学管理的,到了外面谁也不认识,谁用你!卖劳力嘛,看你单薄的身材,又能干得了什么?再想想其它的办法。

我感到一丝来自外部世界的冷酷。也许,这世界若没有了母亲这样的人,就真的很冷酷。

5

我们在菜市场摆了个地摊,卖起家常咸菜。当困难浮现到眼前时,母亲立刻变得很冷静。在这个人人要以手中的技术谋生的年代,母亲所会的,只有腌菜活了。应该说,腌菜对于母亲,不仅仅是一门技术,更像是一门生活艺术。现在这唯一的艺术要被拿来当街贱卖了,靠它赚钱挣生活,母亲和我都面临着尴尬。

母亲对我说:“都说城里人爱吃腌菜,我们试试卖腌菜吧。”我说:“这家常腌菜怎么好意思卖呢?又不是鸡鸭鱼肉。菜市场熟人又多,我怕不行的。“

母亲说:“我们能拿出手的也只有腌菜了。对其它的事情你就别管那么多了,你都混到这份上了,除了自己拼命干,哪儿还能有其它的私心杂念?”

其实,我知道母亲心中也一百个不愿意去莱市场抛头露面卖咸菜,母亲活到这把年纪,从没把家中的东西拿到街上去卖过。尤其像这腌菜平日里都是白送人的,何曾想到过要拿它去赚钱?这就好像一名官庭御医一下做了当街叫卖的江湖郎中,这其中的凄惶可想百知了。

但母亲很果断,她知道我正犹豫着呢,如果此时她松一下口,这腌莱也别想去卖了。而这可能是我们眼下的唯一生计。母亲左右打听,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个破板车。第二天大清早,我们便把家中的坛坛罐罐拉到菜市场上。

可到了菜市场,我们就立即意识到这是个错误,和别的咸菜铺子一比较,一丝寒酸涌上心头。人家品种丰富,货色齐全,各种成味品琳琅满目,而我们母子便守着几个高矮不齐、灰不溜秋的黑陶罐,象是搞出土文物展览。我和母亲面面相觑,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
更让我们心寒的是熟人们的眼光。他们回避着我们,偶尔路过也是敷衍地点一下头,便慌忙逃也似离开,好像我们的身上沾满了晦气。母亲并不介意,笑着说:“城里人半张脸,一边冷,一边热。”

生意好半天都没有开张,几乎无人问津。曾经在街头巷尾传为美啖的母亲拿手的腌菜,在这里却变成了垃圾和渣滓。我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美好愿望一点点破碎了。

我说:“妈,我们回吧。别在这丢人现眼了。,

母亲说:“要么,你先回吧,我在这儿守着,既然来了,能卖一毛钱也好。”

我怎么能走呢,回家我们又能做什么呢。我和母亲蹲在地上,开始商量如何把这腌菜摊撑下去。我说:“人是衣妆马靠鞍。卖家常腌菜也弄得清洁卫生,好看,人家才愿买的。”

母亲点点头说:“万事开头难,人家能做到的事情,我们也一样能成。儿子,干吧。”

我们的家常腌菜摊就这样在菜市场摆起来了。

6

下午,菜市场买菜的人少,我们便不出摊,我就在家中看些技术书,以便以后去找工作。

母亲则闲不住了。她看中了一块空地,心中也有了主意。那块地原是我们厂子里的花圃,厂子破产了,花木也无人收拾了,全都枯萎死了,圃地里长满一尺多深的蒿草。母亲有一次和几个妇人路过,看见若大的一块空地荒废着,便连说可惜。旁边的人听了,便笑:“好端端的大厂房空着,新机器生锈着,也没人心疼,这点地又算什么啊。你这老太婆瞎操哪门子心。要么请你来当厂长?看你有什么妙招?”

母亲说:“工厂的事我管不着,不过这块地我倒有个想法。

众人忙问:什么想法?

母亲说:“种菜呀,我们整天在这里闲聊东家长西家短的,不如来这里开荒种菜。大家一起既热闹开心,又有菜吃。”

众人听了都说好。反正人闲着也是闲着,地闲着也是闲着。这就是母亲的主意,她想来种菜已经很久了,可地是厂里的,她一人开荒种菜肯定有人要说闲话,不如发动工人们的家属一起来干,那时谁也不好说什么了,厂子现在虽说还有些在岗的,也都无所事事,包括厂长在内,有时十天半月见不着踪影。他们可都拿全额工资哩。既然大家都下岗了,来种种菜总可以吧。

众人说干就干。一起拨草、锄地、播种、浇水施肥。很快这片地就被伺弄出了气候。此时正值深秋时节,一畦畦的白菜和雪里蕻嫩油油的,大蒜也开始发芽。菜地里一帮妇人孩子欢声笑语,好不热闹。

不知是谁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厂长。厂长来了,看到这番情景,大吃一惊。他走上前喝问:“是谁让你们干的?这是国有工厂,不是你们家的小菜园。”

慑于他的威严,众人面面相觑。一时无言以对。

母亲说:“这是国有工厂么?怎么机器不响,烟囱不冒烟,整天还碰不着一个人影呢,这像个工厂吗?”

“这个不用你管。”厂长气哼哼地说:“你们好大胆子,工厂的地也竟敢白白抢占!”

“抢占”?母亲笑着说:“我儿子下岗了,我们种点菜来贴补生活。再说,这地你也可以发包给我们,我们可以交租金的。大家说行不?

众人一起应声:“行”。

“你们想得美美的。”厂长冷笑了:“我宁愿让地就这样荒着闲着,也不会租给你们。”

“这又为什么?”母亲问。

“不为什么。”头儿傲慢地说:“我是厂长,我管得着。”

“咦?怪了。”母亲说:“我记得大厂长你不是亲口对我说,你管不了许多的,怎么今天又管得着了?”

头儿一时语塞,他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。他恼怒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相憨厚的笑吟吟的老妇人。

母亲又说:“厂长,请你让开点,小心弄脏了你的新裤子,我要浇粪了。”说完,她舀起一瓢水粪,向头儿脚边的菜地泼洒过去。

头儿慌忙跳开了,一边跺着脚,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。也许他想,今天和这群粗俗的妇人,真的说不清什么。

有人冲母亲竖起大姆指:“王妈,还是你有办法。”

母亲说:“哪里话。我哪能斗得过大厂长?是他大人大量,不和我们这些小人物计较罢了。我心里有数哩。”

那几天,关于母亲智斗厂长,“一瓢大粪臭走了厂长”的故事在马路口传为美谈。

7

困难的日子如同蜗牛爬行,一点点向前挪。好在蜗牛现在已经爬出泥泞,找着一个干净的地方,好歹可以喘口气了。我们的腌菜摊生意终于有了一丝起色,总算有钱赚了。虽然每天赚钱不多,但日子将就着也能过下去。母亲说,这样的状况暂且也应该满意了,也能应付你们厂的厂长了,让他放心咱这样老百姓离了他还能活下去。只可惜了厂子里的那些好机器,快锈蚀了吧。母亲叹息着说。

那天,我们又遇见了郝姨,就是那位领着儿媳来我家要酸菜的妇人。我们这时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。当她拎着买菜篮走过我们的菜摊时,这么多的卖菜人,我们以为她不会特别留意的,也不会认出我们。倒是母亲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。她曾经对郝姨说,“我又不卖菜的’,而今母亲真的卖起腌菜了,她真不想被她认出来。不想郝姨走到我们的菜摊前就停下来,也许是她对于咸菜特别的兴趣吧,她打量着菜摊,又看了看卖菜的主人,母亲此时再也不好意思不理睬她了。郝姨惊讶道:“王妈!原来是你们啊。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郝姨说:“想不到你们在菜市场做起了生意啊。”母亲说:“儿子下岗了,为了生活哟。”郝姨点点头:“国企改革,必然有阵痛。你们很配合理解政府,自己闯出了一条生路,不容易。”

母亲问:“你媳妇她还好吧?孩子该出生了吧?”

郝姨点点头:“上个月生的,是个公子。托福,母子平安。只是她现在还想吃你家的酸豇豆哩。”

母亲就笑,说:“这容易,酸豇豆我家多着呢。”

郝姨说:“你现在就给我称一些吧,我带回家。”

母亲想了想说:“你有空吗?不如上我家去,我送你一坛子。这坛子菜从未启封过,可以放得长久些。”她还记着那瓶鱼肝油的事,也认定郝姨是个好人,对于好人的恩惠,母亲总是尽最大心意报答。

郝姨说:“那敢情好啊,可是你有空么?”

母亲说:“这里交给我儿子看着,我们走。”

一路上,母亲告诉郝姨,她现在不仅腌菜,还种菜,有好多莱都是自家菜地采摘的,吃起来就特别香。

郝姨问:“城市里寸土寸金,咋哪来的菜地呢?”

母亲卖了个关子,笑道:那可真是个种菜的好地方,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。“

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,母亲领着这个一面之交的客人走进了她精耕细作的菜园,当然也走进了这座悄无声息的工厂。走进厂门,郝姨点点头说:“原来你说的菜地在这里啊。”母亲问:“你以前来过?”郝姨说:“来过许多次呢,那时厂子还很红火,如今荒凉得不成样子了嘛。”母亲说:“唉,别提了。我们还是去看菜地吧。”

她们很远就嗅到了来自蔬菜的清新鲜嫩的气息。接着她们看见了那片绿,一片在灿烂冬阳下白亮亮眩目的绿。风中的菜叶欢畅地摇曳着,阳光像碎银子般在拂动的菜叶上闪耀,使这畦绿地充满生气和温馨。走进菜地,母亲就像走进一个快乐家园。

母亲领着郝姨在地头站住了。郝姨眯缝起眼凝视着这满目翠绿。母亲站在一旁就像是个得意的园丁,听任游客在此尽情欣赏。菜地的另一头有几个妇人正在拨草拾辍着,看见母亲,大家都围过来。郝姨笑着说:“哟,你们的地种得很不错嘛。”这时就有人告诉她,搞这块地全是王妈的功劳,是她拿一瓢大粪臭走了厂长。

母亲啐道:“要死哩,乱嚼舌头根子。我哪有那样的本事。我们只是想有点菜吃,这日子有点难过呢。”

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厂子里的事。

郝姨问:“你们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你们觉得究竟哪些方面出了问题?”

母亲说:“这个厂,就好像一个壮汉,浑身上下哪儿都没毛病,就是脑瓜里生了个大瘤子,结果这人就不能动弹了,趴下了。”

郝姨点点头说:“那得赶快把这个瘤子拿掉,要下定决心来做个大手术。”

母亲说:“这一大堆麻烦事,谁愿意管啊。”

郝姨说:“你放心,政府会管的,问题会解决的。”

听到政府二字,母亲不禁扭脸看着郝姨,觉得她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,有点特别的份量。母亲恍惚忆起好像有在本地的电视新闻里见过她。带着疑惑,母亲不禁问:“大妹子,你是电视里的那个人吗.....我好像以前在电视上见过您呢?”

“我姓郝呀”,郝姨笑着说:“我是在机关上班的,大姐,这么多天你一直没有问我是谁,我也就没告诉你了,也请你原谅啊。”

“呀”,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原来您是机关领导啊,可我以前只把您当普通人了”。

“大姐,我就是个普通人呀,是那个经常向你要咸菜吃的婆婆呀。郝姨笑着说。

郝姨又问了关于厂子的一些其它的事,母亲带着疑虑和慎重,吞吞吐吐地说了。最后郝姨对母亲笑了笑说:“我还有其它的事。”便匆匆走了。

母亲刚走出工厂,就有个厂干部匆忙赶上来,叫住母亲问:“你刚才对那女人说了些什么?”

母亲冷笑着说:“女人间的话,你也想听?”

干部说:“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,你知道吗?她是郝副市长。”

“我早就知道的。”母亲高傲地回答:“我们在一起研究做个大手术的问题。”

“做手术......”干部愣在原地地苦思冥想。

母亲边走边想:哎呀,早知道她是市长,我就把工厂的真实情况全都告诉她多好。

8

过了一段日子,就像我们期盼的那样,机械厂的大手术果然正式开始了。厂里整顿重组了领导班子,该撤的撤,该提的提上来。我也被大伙推举为技术部门的负责人。工厂的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,很多熟悉的面孔又聚集到一块。历经一年多失业的磨难,大伙都非常珍惜自己的这份工作,工厂里一片繁忙景象。

这期间郝姨曾三次走进机械厂,不过她是以副市长的身份带着工作组来的。有次我正在车间指导工人检测产品,郝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说:对,咱们要是把产品工艺做到像你妈妈腌咸菜的那种炉火纯青了,产品还愁销路吗,工厂还愁没有发展前景吗,大伙说是吧?大家都为她的话鼓起掌来。郝姨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温和,面带笑容,可所有人都知道,正是这个铁腕女人重新盘活了机械厂,使很多人又重新见到了生活的阳光。

有那么一次,母亲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,目睹郝姨从工厂大门里走出来,提着包从容地离去。母亲想叫住她,问她还想不想吃酸酸的腌菜,可母亲不知是叫她‘郝副市长’呢还是原来的‘大妹子’的好。就这样犹豫着,郝副市长已经轻捷地走远了。可母亲还是满足地笑了笑,仿佛已经同郝姨说过话一般。母亲在心里一遍遍回味着同郝副市长的“腌菜缘”。这段两个城市女人之间的故事,母亲肯定要回味终生。只是现在儿子去上班了,菜市场里家常腌菜的小摊点也摆不成了,工厂里的那块菜地更是不允许种了。以后的空闲日子,母亲又该干什么呢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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