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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豆腐和老汉

倘若巷子里传来敲梆子的声音,就一定是卖豆腐的来了。

卖豆腐的是个老汉,穿着蓝色的洗褪色了的中山装,外面罩了一件黑皮围裙。长长的围裙,油光水滑,就像水里洗过一样。

可能做豆腐的老汉穿着这件黑皮围裙做豆腐吧,做好了以后,就直接拉出来卖了。

梆子声清脆,“帮帮帮”。梆子是一块树干掏空了做成的,底下穿了一根木棒,用另一根木棒敲击,就会发出“帮帮帮”的声音,好像要帮助人们做什么事。

其实,卖豆腐赚不了几个钱,都是能吃苦的人才去做豆腐,卖豆腐。他们要买了别人家的黄豆,洗净了,泡软了,磨烂了,放在锅里熬。早上三四点钟就要起来,进行一系列操作,而且一个人忙不过来,必须两个人才能干得了做豆腐的活。

磨豆腐需要两个人配合,煮豆浆也需要两个人配合,当然还需要用白纱把豆浆中的渣滓过滤出来,再用卤水点豆腐。现在,做豆腐的都用石膏点豆腐,点出的豆腐纯白细腻,看着就好吃。

人们欺负豆腐软,但豆腐并非那么容易消化的,而是高蛋白的集合体。于是,爱吃豆腐的人就要细嚼慢咽,还得就着点腌制的韭菜花,就着点辣椒面,就着点咸菜。于是,人们就发明了老豆腐和豆腐脑。

老豆腐是带了汤水的豆腐,松松散散的,在里面放了腌韭菜花,就好吃了。没牙的老头老太太喜欢吃。要是他们听到街上的梆子声,就赶忙端了大碗到街上去,花一两块钱就能买一大碗。倘若,他们不嫌脏,可以在卖老豆腐的摊位上吃喝。

卖老豆腐的摊位是流动的,随时可以停下来。老汉推着独轮小车,车上只能放下做好的整块大豆腐,用纱布蒙了,旁边放一把亮亮的黄铜片子,用来切豆腐。要是不卖纯粹的豆腐,就要卖老豆腐。在独轮小车上放上一个保温桶,保温桶里是老豆腐。车上还放了几个罐头瓶子,瓶子里有切好的蒜末拌成的汁水,有腌韭菜花,有酱油,有辣椒面,还有一小瓶醋。吃豆腐的人喜欢放腌韭菜花、酱油或辣椒面,不喜欢放醋。醋和豆腐不对味儿,也不好吃。

除了正规的豆腐和老豆腐,还有豆腐脑。我疑心,正规的豆腐和老豆腐以及豆腐脑都出自一锅,只是火候不同罢了。火候小,就是豆腐脑,火候正好,就是正规的豆腐,火候过了,就是老豆腐。

就像人生,没心没肺的时候是年轻的光景,正经上班是中年的情况,而整天休息,没什么脾气,也不挺脱了,就算是老年的脾气了。老年人不喜欢吃太多肉类蛋白,喜欢吃植物蛋白。于是,他们就盯上了豆制品,而豆腐正好合他们的口味,酸性不太大,偏碱性,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。

人们买老汉豆腐的时候会给他提意见,说,你把那件皮围裙换换不行吗?上面都有豆浆了!

他笑笑,并不打算回应什么,也不打算换。那意思是,我不换你们都买我的豆腐,要是我换了,你们还会买我的豆腐吗?

或许,卖豆腐的老汉找错了原因,并不是人们都想买他的豆腐,而是村子里只有他在做豆腐,别人没有做,当然人们就只能买他的了。即便他有些不修边幅,头发很长,也不经常洗,黑皮围裙带着豆浆或者豆渣,整个人都带着浓重的黄豆味儿,带着豆腐味儿,而这种味道本身就是一种招牌,是货真价实的意思。人们只买他的豆腐,吃了还要和城里的豆腐作对比,认为城里的豆腐不好吃,还贵,给的少。而老汉的豆腐不但好吃,而且给的多。老汉口口声声不赚钱,却卖了三十多年豆腐,几乎一辈子身上都带着豆腐的味道。

人们生活条件好了,就不烧柴禾了。谁家有干柴烧不了,就会让老汉拉走,让他做了豆腐,而不会收一分钱。

那些柴禾可能是树上折断的,也可能是刨了树之后的树干树枝树根。这年月,大树都没什么人喜欢了,人们盖房子都用钢筋水泥。只有卖豆腐的老汉喜欢干柴,拉到家里,烧火做豆腐。

村里不让烧柴禾做饭的时候,老汉照样烧,都是在后半夜烧,也就没人管了。

后来,老汉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大学生,老汉给两个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。人们都说,老汉挣钱了,而且挣了大钱,不然怎么会给两个儿子在城市买楼房呢?有几个年轻人也想做豆腐,却不愿付出辛苦,当然也就做不成了。不过,他们脑瓜灵活,从小镇趸来豆浆、豆腐脑或老豆腐,配上油条,在街边支起了小吃摊,给早起出门的人准备早餐,居然卖得不错。年轻人吃早餐都上那个摊位,却不知道老汉曾经卖过纯粹的豆浆、纯粹的豆腐和老豆腐。

老汉说没就没了,烧着火做老豆腐。他想让两个儿子接班,接着做豆腐,可是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,哪里肯回乡接替父亲?老汉生闷气,却没有办法。

他烧火的时候,或许受了火苗的吸引,抑或是有点好奇,身子往前一探,脑袋一耷拉,就驾鹤西游了。

出殡的时候,用了好几车雪白的豆腐,人们吃够了豆腐,打着饱嗝说,不愧是做豆腐的,还能让人吃饱。

其实,那些葬礼上的豆腐都是老汉的两个儿子从城里买来的。城里卖豆腐的可以预定,也可以送到指定的地方,前提是必须要整块豆腐。人们只要有钱,就能买整块豆腐。

老汉下葬的时候,人们在他的棺材里放上了卖豆腐的梆子,和那块割豆腐的黄铜片。有人说,那边缺个卖豆腐的,阎王爷就叫着他走了。

他做的豆腐货真价实,深得人们的信任。到了那边,可能照样会获得那边人的信任吧!

即便老汉死了,人们也会在听到梆子声的时候想起他,或者看到豆腐就想起了他。可能是他在巷子里转了无数次吧,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印象,也就成了一种符号标记了。

卖豆腐的是小本生意,而老汉居然能坚持三十年,也不容易了。豆腐雪白,老汉的心底也是雪白的。虽然黑色皮围裙有点脏,但并不妨碍他的生意,也不妨碍他的为人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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